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放大镜
第一本书
2017-12-25 16:57:00  来源:南通市人民检察院  作者:通检宣

  七岁那年,一个春天的上午,我的记忆仍是那样清晰。雪早已从大地消融,太阳使回春的土地雾气蒸腾,然而,乍暖还寒的天气,仍然让人躲在房里,围炉而坐,或是打牌,或是闲聊。春耕季节尚未到来,忽然有比我大几岁的少年,他姓翁,吆集小孩去场部玩。

  父亲正在与一帮人打牌。听说我们一群人要去场部耍,他竟然没怎么犹豫就从口袋里给我掏出了三毛钱。这是我第一次拥有钱,我不知道这三毛钱算不算多,我的参照就是小伙伴大都是三毛钱,只有极少数二毛或超过三毛的。我十分郑重地放在裤子的口袋里,不时摸一摸,生怕弄丢了。我父亲并非一个大方的人,这在我年岁渐长后有所认识。但他对我,似乎不那么小气。

  陌生世界在一片春天蒸腾的雾气里展现,广阔无边的稻田,泥土色的水塘,笔直的公路,一个个樟树、苦楝树围绕的村庄。走上一条大堤,大平原的田野显得异常壮阔,那真是激动人心的时刻。每一个远处的村庄,每一棵树与竹,每一只飞过田野的鸟,每一片田地,近处人工挖掘的河流,都在春天的薄雾里呈无边无际的展现。他们那么亲切、温馨、安宁,诗意又陌生。这就是我童年生长的土地,是我以后漫长人生里的回忆,是再也回不去的故乡。

  场部出现了,红砖红瓦的房子,就是与我们稻草、泥坯的房不一样。水泥的街道,也不是一踩就带起一脚黄泥的土路。甚至泥土也不同了,小边山是红黄色的泥,特别黏。我看到了装了玻璃的门窗,涂了颜色的檐板,商店里的柜台,玻璃里面各种各样形状与颜色的货品。

  我们都很激动,却不知道买什么。三毛钱捏得手心都冒汗了。少年说你们自己看,喜欢什么就买什么。他自己买了一包雪花根吃。有几个人跟着去买。他说不用都去买一样的,你们到我这里尝一下。他拿了一大块给我吃。于是,有买饼干的,也有去饭店买肉丝面、糖包子的,几乎都买了吃的东西。我看到一角的图书柜台,那些一排排摆放的小人书深深吸引了我。我去问翁,告诉他我想买一本小人书。他跟我一起到了柜台前。我看中的一本小人书是最贵的,要二毛四分。买了书我就没钱买食品了。我自己不吃倒没什么,相对于图书的吸引力,食品对我的引诱力要小很多。我吃过人家的东西,我却不能让人家吃我的。但小伙伴没有一个不为我买了自己喜欢的东西而高兴。

  后来,我知道作家阿来也有我类似的经历。他出生在阿坝大山深处的一个山村。小学毕业前,老师带着十几个学生到了镇上。这也是他走得最远的一次。阿来的父亲给了他一块钱,他写道:“我知道小伙伴们每人出汗的手心里都有一张小面额的钞票,比如我的表姐手心里就攥着五毛钱。表姐走向了百货公司,出来时,手里拿着许多五颜六色的彩色丝线。而我走向了另一个方向的新华书店……我一只手举着钱,一只手指着那本成语词典。”

  阿来买书没有那么顺利,居然要证明才可以买。是他的泪水打动了营业员,那个营业员考过他两个成语,才肯卖给他。

  人生最初的选择也许最能反映一个人内心渴望的事物。但这个最简单的道理,我却要在漫长岁月后才明白。我买小人书买上了瘾,自己去捡废塑料换钱,渐渐积累下一箱。读书后,开始买小说。因为买书,我的拾荒带给我甜蜜的回味。偶然地,我跟着一位本家的木匠在泥坯上刻宋体美术字,刻好后用棉花填充起来,刻得最多的是“忠”字。因为写得好,队里派我去渠道上铲标语。刻数字,再把它们印到棉背心上。在别人家看到松鹤延年的民间画,我手痒痒也开始画了,没钱买颜料,就用毛笔去宣传栏洗下那些大字报的广告颜料。大年初一村里人都去吃忆苦餐,我一个人在地坪里画画。中学时曾逃课半个月去写侦探小说,又跟着村里的戏班学唱花鼓戏……

  个人的天性已表露无遗。多少年的自我摸索,走到了今天,从事着专业文学创作。人生兜了一个大圈子,才回到自己最初的地方。年华就在这样的纠结中流逝。我的自我寻觅自我回归,不过是对于童年天性的确认。

  熊育群,高级编辑、一级作家,现任广东省作协秘书长、广东文学院院长、同济大学兼职教授。曾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、广东文学领军人才等。出版《连尔居》《己卯年雨雪》《路上的祖先》等18部著作。

  编辑:孙晓