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家在江苏省连云港市东海县,小时候听大人说,咱这地方发不了大水,百川东到海,往东百里就是大海,都流过去了;小时候过年贴对联,所有老人住的房门口贴的都是“福如东海,寿比南山”——这么多东海了,我很多年里就认为,百里之外的那个海叫东海。想想都激动:我家住在东海边。虽然我们从来吃不上海鲜,唯一让我生出与海为邻感觉的是虾酱,走街串巷地来卖,臭烘烘的腥味把大海的气息送了过来。
念到了中学,突然看见地图上说,我们家旁边的那海不叫东海,叫黄海,在新华书店看到不同版本的地图,也叫黄海,我就蒙了。如果它叫黄海,那我们家祖祖辈辈住了多年的“东海”从何而来?没理由了。我突然就有种幻灭感。我引为自豪的“东海”,不过是黄海西边的一个小县城。多少年来我都跟外地的小伙伴吹嘘,俺们那旮旯气派,跟大海同名同姓。闹了半天人家姓黄,跟你不是至亲。
出门再不说我家在东海之滨了。
再后来,我弄明白了,说到底不在那海姓东姓黄:如果我不把故乡和大海扯上关系,关于故乡我实在找不到可说的了。它怎么就能那么乏善可陈?它是如何做到的呢?念大学时自我介绍:我故乡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有特点。我想不出来有什么可以正大庄严地“与外人道也”,连海都转身姓了黄,可见故乡被抛弃得多么彻底。我们有的历史人家都有,我们出土的墓葬和物件人家也有,还都比咱们多。我把县志翻了个底朝天,才找到了远引自南北朝的文脉,诗人鲍照,“俊逸鲍参军”。头开得不错,可接下来撂了一千多年的荒。总算出现了朱自清,人家朱先生还不认,“生于东海”不算啥,“长在扬州”才管用,朱老师就觉得自己是扬州人。白纸黑字,你想贴都贴不上去。
有一年在美国爱荷华大学,去聂华苓老师家,看见一个鸡蛋大小的圆锥形晶体从天花板上垂下来,每一个棱面都闪动清凉五彩的光。聂老师问:“认识水晶吗?”太认识了,没准这还是从我老家来的。毛主席的水晶棺就是我们那里出的。聂老师一拍手,说:“呀,东海!”水晶和东海接上了头。
有了。从此被问及桑梓何处,我不再纠结东海是否在“东海之滨”了,我说:水晶。
如果你对东海的水晶储量和质量居全国之首无所知,如果你对东海现在已然成为全世界最大的水晶市场亦无所知,没问题,知道毛主席的水晶棺就可以了。1976年9月,毛主席去世。从9月到年底,全县人民都扛着锹下地,这儿挖那儿掘,20多吨天然纯水晶从东海运到了北京。1977年8月19日晚上,毛主席遗体移入水晶棺,就是你在毛主席纪念堂里看到的那个,扛得住八级地震。
要在今天,水晶棺肯定是给东海水晶做了个超级大广告,但在那时候,过去了就过去了,没挖出来的水晶依然默默地被埋在地下,跟不存在一样。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,突然水晶就醒过来了。我在县城念书,没事大街小巷地走,但凡经济像样点的家庭都开了个小作坊,雇上三五个工人制作水晶艺术品。等我念完大学回老家,赫然已是声名鹊起的“水晶之都”了。再后来,能想到的水晶制品一应俱全,前两年我去水晶市场的一家雕刻大师工作室参观,一件观赏晶价值三百多万,并拢的一只手掌大,晶体里包裹了几片不同颜色的矿物质,形状像个窈窕女子倚石而立。若干年前,这就是个含杂质的废品,一文不值,现在取了个《人约黄昏》的题目,脱胎换骨成了宝贝。
这当然是好事。全靠水晶原料实打实论斤称赚钱,那是低端的赚死钱,水晶挖完了,人也累死了,好日子过不了几天;靠艺术、审美、眼光和创意来赚钱,那才是可持续发展。
上一次回老家和朋友聚会,进了城就开始堵,车像蜗牛一样慢腾腾地往前爬。两边一溜名品专卖店,大城市有的,这里差不多全有,我一家家看。要在别的地方,从城建到交通到环保到民生我早开始好一通抱怨,但在故乡,我一声不吭,我一点都不着急。这车堵得我心情很好。一个小县城,是你想堵车就能堵得了的么?朋友坐在饭店里给我电话,让我少安毋躁,堵车时想点美好的事,时间走得会快。我就想起很多年前,我念高二或者高三,在县城一条破旧的马路上看见一辆破旧的卡车,装着一块巨大的水晶,完完整整的一块,用铁链和绳索结结实实地捆在车上。它有几吨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