某日在山东出差,因离家近,顺道回了趟老家。家里正在翻盖房子。父亲带我爬上空荡荡的毛坯房的二楼。房子算不上高,但视野开阔,半个村庄都在眼里,陡生了身轻如燕和豪迈之感。这两个感觉实在不搭界,但我踩着楼顶尚未抹平的水泥板,转着圈子把邻居们的院子看了一遍,生出的就是这感觉:想飞;钢筋水泥混凝土的楼顶很结实,有登高望远的豪迈。
这感觉从老屋里来。老屋在旁边,低矮的平房,红砖白瓦,为了给新房腾地方,拆了一半,看上去悲伤破败,像一只折了翅膀的老母鸡。多少年里,一家人就在瓦房里出出进进,不认为它狭矮陈陋,我们过得喜气洋洋。那时候我小,对世界充满最朴素的好奇,坐在院子里仰脸望天,整个村庄的人声和狗吠都拥到一个院子里,我想站到高处,看一看到了夏天的傍晚,他们是如何在院子里摆出一张桌子吃饭。但是院落低矮,除了爬到树顶,我只能坐井观天。所以羡慕鸟。我想象一只鸟飞抵村庄上空,十万人家尽收眼底。在一个几千人的村庄,我们低矮,贴着地面生活,如同一枚棋子,被摁在了低海拔的角落里。当然,所有人都在自己低海拔的角落里。
只是我想看清楚,大家是如何生活在自己的角落里。所以,我喜欢想象一只鸟飞上天空,我更喜欢想象一个人一步一步走到高处,足够高,直到他把这个世界看清楚。所以我想登高望远。这些念头没有微言大义,也无寓意更非寓言,就是一个贫乏的孩子对世界最微小的好奇心。
此后的很多年,我离家念书、工作,寒暑两季放假回家或是小住。也是待在老屋里,但全然没有了少年时的天真,自以为知道外面的世界也无非如此,也不再会对邻家的饭桌感兴趣。就算坐飞机经过村庄上空,我也不过是从舷窗往下看看,在千篇一律的村镇中挑一个可能是我故乡的位置,哦,那是我家——我家离机场只有十多公里,小时候每见到飞机经过头顶都要大喊:飞机,停下。那只鸟从虚构中飞走了,回到家我几乎再想不起要登高望远。
——但是现在,站在二楼粗糙的房坯上,我突然想起了那只鸟,想起了童年时我一个人的关键词:登高望远。现在,房子的确长高了,长到二层,还要再长高半层。以我小时候的想象力,也许我曾经设想过有一天房子会做梦般地长高,但我肯定不会想到,真正站在长高了的房子上看村庄,究竟是什么感觉。
母亲一直不愿意盖新房子。三十多年里她盖了六次房子,搬家三年穷,何况造新家,穷怕了也累怕了。这几年但凡谁动议破旧立新,母亲都要历数六次里的穷困与操劳。母亲扳着指头说:你看,草房子盖了几间,瓦房盖了几间,半边草半边瓦的房子盖了几间。有一年,从草房子里搬进白瓦房,就是现在的老屋,我只有四五岁,把自己的小零件蚂蚁搬家似的往新屋子里运,光脚踩到了一枚图钉,一扎到底。因为疼痛,记忆从那枚清醒的图钉开始,蔓延到整只脚,然后是白瓦房和草屋子,然后是新旧两个院子,然后是两个院子所属的时代的生活——过去的世界通过一颗图钉闪亮地咬合在一起。那是我关于这个世界最初完整的记忆,从此,大规模的记忆才开始和我的生活同步进行。在白瓦房里,我们家一住二十多年,直到把白瓦的颜色住灰,把新房子住旧,成了老屋;直住到这些年有了一点点钱的邻居们都把小瓦房砸了,原地盖起了雄伟敞亮的大屋。
祖父说:没法活了,人家都住在咱们头顶上,喘不过来气。盖不盖?
我说:盖。
祖父说:怎么盖?
我说:两层半。宜早不宜迟。
年过九十的祖父要了一辈子强,现在低头抬头都憋得慌。我负责说服父母。就为了夏天凉快点儿,也得翻新的,否则邻居们都立秋了,咱们家还在三伏天里没出来。母亲还犹豫,我向她保证,这辈子她盖的最后一次房子,咱们全用好材料。
那天下午,我站在父母亲此生建造的最后一所房子的二楼上,终于在高处看遍了半个村庄,二十年的时光倏忽而逝。下一次再回来,我看见的将是一座祖父祖母和我父母这辈子住过的最完美的房子。搬家的时候我不会在,从老屋到新楼,我其实希望自己能像四五岁的时候一样,蚂蚁似的一趟趟搬运;就算出现第二枚图钉也未必不是好事,踩上去,疼痛将贯穿我一生。这可能也是我在自己的村庄里建造的最后一座房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