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90年,我被组织照顾,放下教鞭从乡下学校改行到县上的一家事业机关工作,过着“一支烟,一杯茶,一张报纸看半天”的悠哉日子。那个时候,教师的地位不高,虽然由“臭老九”变为“香老三”,但是“香味”不浓,最多属于“清淡型”。不说别的,就说娶妻生子这人生大事吧,哪怕再英俊的乡下教师,城市姑娘大都不会把绣球抛给他。那时我们那儿有一种偏见,普遍嫌弃乡村男教师像孔乙己一样迂腐可笑。所以,我在28岁早过了法定结婚年龄时,通过死缠烂打和发扬愚公移山精神终于将县织布厂的一个女工“俘获”成家……
领导见我呆头呆脑,点头弯腰,见人就笑,就安排我打扫办公室卫生、分发报纸、提开水等“闲杂”工作。我常跟私密的朋友开玩笑自嘲:我是由“干部身份”变为“工人身份”。我苦涩地接受这份并不热爱的工作,天长日久,我变得郁郁寡欢:毕竟我是大专毕业生,人民教师出身啊!现在回想起来,我那时是多么幼稚和心高气傲。
父亲见我回家总是郁郁寡欢的样子,就关切地问:“你怎么了?病了?还是遇到不开心的事?”
我嗫嚅回答:“不怎么,就是工作不开心。”接着,我向父亲一五一十讲了我的委屈和抱怨。
父亲哈哈笑出声来:“当工人有什么不好,人家当将军都是从士兵干起。再说,年轻人要干一行爱一行钻一行才对呀。况且你妻子也是工人,很般配嘛。”一句话把我噎个半死。
父亲当过兵,扛过枪,跨过鸭绿江,虽然没能当上将军,但是带回了军功章。一阵沉默后,父亲严肃起来:“这样吧,人各有志,如果你确实觉得大材小用,就考检察院试试吧。不过,我丑话说到前头,检察院不养懒人和庸人哟!”
1978年,检察院恢复重建,48岁的父亲由某局调到检察院工作,1990年退休。对检察院方方面面的工作,他非常熟悉。
我眼前一亮,眉毛顿时舒展开来,举着右手像宣誓般说:“好吧,我以积极姿态迎接您老人家的检验。”
1992年那场淅淅沥沥的秋雨后,我参加了机关公务员考调,我报考检察院笔试成绩第二名。父亲有些失望:是年检察院只招一个人,我的折合分比第一名少了3.9分,要想超越第一名,面试成绩至少要90分以上。
不管怎样,还是有理论上的希望。于是,父亲思前想后,最终找检察院分管政工的领导说情:“犬子这次考检察院成绩不理想,请领导看在我在检察院工作十多年的分上,考虑考虑他……”
领导面呈难色:“分数是关键,况且党组已决定录取第一名。您应该知道,这是不能通融的。”父亲的脸顿时白一阵红一阵,像做了错事的小学生一样。爱子心切,父亲这也是死马当活马医的无奈之举。
以后的情节就不用赘述了。笔试、面试和政审总成绩出来,我比第一名少了4.3分。过了不久,检察院招录“定调”的风声像纸包不住火一样传了出来:本院干警子女不少想进检察院,为了维护公平进人局面,本院干警子女一个都不照顾,凭本事考!
父亲见我垂头丧气的样子,一个劲儿地打气说:“考场如战场,哪有常胜将军?你别灰心,明年再考,让我看看我儿子有没有真本事!”
回到事业机关单位后,我又外甥提灯笼照旧干老本行。在我最为迷茫的时候,我想到了父亲的话语,看到了妻子温柔体贴的举动,一刹那间又平添了一股勇气。在单位,我把别人侃大山的时间都用在复习上。在家里,忙着背书,我衣来伸手、饭来张口,妻子毫无怨言。在度过了一个个“夫考妻助”的温馨日子后,终于迎来了1993年下半年机关公务员考试。
但是,命运又给我开了个不小的玩笑——居然同样又是“老二”“备胎”一个,而检察院招人的“既定方针”也没有变。作为检察院的“弃儿”,我气冲冲找到父亲,责怪他“政治上不成熟”,一天只晓得练习书法,写诗填词,没有把握检察院用人方向,使我稀里糊涂上了考调的贼船。我是慌不择言了,张嘴就乱说。谁叫我是他儿子呢!
父亲捋捋黑白相间的短胡子,瞪着眼睛看着我说:“你这都哪儿跟哪儿啊?我咋都听不懂?”父亲的话让我觉出了自己的滑稽,我丧气地一屁股坐下了。
过了好长时间,父亲搔搔半白的头发,轻轻拍了我的肩膀一下:“不要气馁,明年再考一次!”
1994年,是我人生最为关键的一年。我已经34岁多了,如果来年下半年招考,我就35.5岁了,会被“35周岁以下”的硬杠子压死。时不待我,我不想第三次成为“检察院的弃儿”,我得破釜沉舟了,“坚决地、必须地,考上检察院!”
我几乎是头悬梁、锥刺股了。我住七层顶楼,热天热得要命,冬天又冷得要死。那时,寻常百姓家没有空调也安不起空调。天热的时候,我就脱光衣服只穿条内裤,反复背诵,口中念念有词,像祥林嫂一样,对一段关键的文字反复背,直到似是而非理解后才背下一段。我得承认,我很笨,背书能力真差,像曾国藩小时一样,连梁上君子都背得了,他还背不得。
今天背不得明天背,明天背不得后天背,后天背不得后后天背。背背背,只要挖山不止,就会挖完山。只要背个不止,终会背下来。冬天,我把被子裹在身上,用麻绳捆好,神经质地背。妻子怀疑我成了精神病,美丽的丹凤眼中露出怪怪的光。我瞪了她一眼:“你懂什么,宝剑锋从磨砺出,梅花香自苦寒来。苦不苦,想想红军二万五,累不累,看看革命老前辈。”妻子微张嘴,红唇白齿地吐出三个字:“神经病!”
1994年,是我终生难忘的一年。我,终于在检察院招录的9人中名列第6,进入了考调的“第一方阵”,告别了作“备胎”的辛酸史。为了顺利通过面试关,妻子特地从衣柜里翻出她和我结婚那天穿的西装和领带,烫了又烫、熨了又熨,这是我第二次穿上洋装。
妻子又把我拉到镜子前,左瞧瞧右瞅瞅,含笑伸出大拇指:“帅!”我们正在秀恩爱,父亲敲门而入,我看见他满头大汗、气喘吁吁。我逗趣说:“您老人家光临寒舍有何贵干?”父亲坐下后,指了指手上的皮鞋和剃须刀,略略责备地说:“你光武装上身,还得武装脚下,还得修修门面。”
父亲想得真周到,连这样的细节也想到了。是呀,细节决定成败。如果一个人上面穿“洋装”,脚上穿草鞋,那样的搭配会让人笑掉大牙的。第二天,父亲又领我到理发店理了个青年头,还上了摩丝。看着我武装到牙齿,父亲和妻子都笑了。
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。那天,我热血沸腾,心像小鹿一样突突乱撞。临到我上场,我只好假装系系鞋带,心情也就随之平静下来。当主考官问我“为什么要报考检察院?”时,我述说了三考检察院的故事,说到动情处,眼泪不争气,扑簌簌滚落了下来。我的真诚感动了考官们,我获得了很高的面试分,以至于笔试加面试成绩一下子从“小六”蹿到第一名。
到检察院报到的头天晚上,我买了点卤菜、提了一瓶沱牌曲酒,到父亲那里分享喜悦。父亲老泪纵横,泪水像一条条蚯蚓,从他脸上爬了下来。过了许久,父亲哽咽说:“终于盼到了这一天。”又过了许久,父亲抹去脸上残存的泪水,鼓励道:“革命尚未成功,同志仍需努力,你,你可别到检察院给我丢脸!”我们你一杯我一杯,喝得脸颊红霞飞。那一刻,我觉得身边这个熟悉的世界都改了天换了地……
多年以后,我到原来待过的事业机关单位办公事。当年那位安排我扫地打开水、已经退居二线的领导对我说:“我原本想磨磨你棱角,要好好培养你,不承想你跑了……”
我赶紧双手合十,认认真真地说:“谢谢您,真的谢谢您!我在检察院也经常干老本行,安排会场,送送报纸,续续开水什么的,要不是当年练就了一身本领,恐怕开水都续不好。”
一路走来,感恩每一个人的相交与陪伴,你们都是我成长的领路人。